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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的声音并不算高,却一字字都说得沉稳清晰,便是高台上的李治也听得一清二楚。李治知道,此时自己应该挥一挥手:“朕愿曲法,全卿之义。”——大唐开国以来,历次献俘都是这一套!这些被送到太庙和天子跟前的俘虏,不管是主动来降的,还是被生擒活捉的,最后都能保全性命,像伏念这种,还会给个一官半职的,以显示大国气度。
只是此时此刻,他却突然厌倦得不想开口。宽恕战俘容易,然后呢?然后便是封赏功臣。裴行俭两次大功未赏,怎么着也得封个国公,拜个副相。自己当初只想着多年未办献俘了,并未细想他的事,觉得大不了过几天再打发他出去领兵就是!可此时真正看到他,他才发现,事情只怕没这么简单。当初在吏部,李敬玄那般受尽抬举,天下人却依然只知“裴李”,今日若让裴行俭以这种声势出将入相,朝廷之中还有谁能压制住他?
李治的目光缓缓扫过群臣最前方的几名宰相,无论是跟苏定方素有嫌隙的刘仁轨,还是去年顶了裴行俭功劳和位置的崔氏兄弟,此时都依然默默肃立,半点开口的意思也没有。一片寂静之中,李治的双手在绛纱袍里慢慢地握紧了拳头,却不得不直起了身子。
他正要开口,却见有人迈步出列,高声道:“陛下,此事万万不可!”
李治不由惊讶地睁大了眼睛——裴炎?
灿烂秋阳下,裴炎身上的紫色襴抱同样格外耀目,即使欠身行礼,那背脊也依旧显得笔直,声音更是斩钉截铁、如掷金石:“启禀陛下,伏念素性凶顽,今日之降乃为副将张虔勖、程务挺所逼,又有回纥等自碛北南向逼之,穷窘而降耳。此等欺世盗名之徒,不可轻恕,臣伏请陛下明正典刑,以申国法!”
原本一片肃静的广场顿时骚动了起来,不少人相顾失色,都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。
裴炎的这番话,不仅打破了开国以来献俘大典的惯例,公然要求皇帝杀俘,更是指出这次北疆大捷根本不是主将之功,而是副将们的功劳,甚至暗示主将裴行俭只是“欺世盗名之徒”!在这种国之大典上,如此赤裸裸地打主将的脸,不是也有损天子颜面?这位裴侍中从来都是铁面无私,敢作干当,当日废太子谋反之事就是他拍板定案的,但这次,他的所作所为,未免也太过惊人了吧?
高高的台基上,李治身子一倾,几乎站了起来,又慢慢坐回了御座,他的目光只在裴炎身上略停了停,便又落在了裴行俭的身上。裴行俭显然也极为震惊,正拾头看着裴炎,虽然看不清表情如何,但那身形的僵硬却是怎久也掩饰不住的。
李治微微挑了挑眉,原来他也会惊讶意外!自打二十多年前自己第一次将这位裴守约召入御书房以来,无论自己是以背主之罪盛怒相向,还是以太子之师诚恳相托,他好像永远都是那么从容淡定,好像没有任何事情任何名头能打动他的心肠、打乱他的算计。这,还是他第一次露出失措的情绪吧?
李治的嘴角慢慢露出了一丝冰凉的微笑::“准,侍中所奏!”
“圣谕:准侍中所奏!”
随着内侍尖锐的声音远远传开,广场上的骚动顿时更加明显,连两边肃立的禁卫们似乎都有些绷不住了,纷纷探头观看,窃窃私语。好容易边渐渐安静下来,俘虏之中却突然传来了一个高亢刺耳的粗野声音:“裴守约!”
在五十四名突厥俘虏的最前面,阿史那伏念已是双眼血红,目眦欲裂,看着裴行险的背影仿佛恨不得扑将上前咬上几口:“裴守约,你骗我!”
他身后的突厥人有些根本不通汉语,有些虽懂些汉语却不太明白那些文绉绉的词义,但此时瞧见伏念的样子,如何不明白事情出了变故。顿时有人大声喝骂,有人挣扎站起。原本站在俘虏身边的乐工们吓得四处逃散,侍卫们手忙脚乱地冲了过来,好容易才压制住几十俘虏,将他们一个个倒剪双手拖了下去。
阿史那伏念对这一切全然不管不顾,只是扭头看着前方,不住地嘶声狂吼:“裴守约,你骗我!”
“裴守约,你骗我!你不得好死!你不得好死!”
不知是哪位侍卫终于反应过来,上去堵住了阿史那伏念的嘴,但更多的俘虏却跟着他高声咒骂起来:“裴守约,你不得好死!”
这些凄厉、嘶哑、满含着切齿愤怒和刻骨仇恨的声音一时间震动广场,直冲云汉。纵然在正午的阳光下,不少人身上也是一阵发冷。
李治忍不住也哆嗦了一下,眸子一转,和旁人一样将视线投向了裴行俭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