留情(3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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杨家住的是中上等的弄堂房子。杨太太坐在饭厅里打麻将,天黑得早,下午三点钟已经开了电灯。一张包铜边的皮面方桌,还是多年前的东西。杨家一直是新派,在杨太太的公公手里就作兴念英文,进学堂。杨太太的丈夫刚从外国回来的时候,那更是激烈。太太刚生了孩子,他逼着她吃水果,开窗户睡觉,为这个还得罪了丈母娘。杨太太被鼓励成了活泼的主妇,她的客室很有点沙龙的意味,也像法国太太似的有人送花送糖,捧得她娇滴滴的。也有许多老爷,得空便告诉她,他们的太太怎样的不讲理。米先生从前也是其中的一个,他在自己家里得不到一点安慰,因此特别地喜欢同女太太们周旋,说说笑笑也是好的。就因为这个,杨太太总认为米先生是她让给敦凤的。

灯光下的杨太太,一张长脸,两块长胭脂从眼皮子一直抹到下颏,春风满面的,红红白白,笑得发花,眯细着媚眼,略有两根前浏海飘到眼睛里去;在家也披着一件假紫羔旧大衣,耸着肩膀,一手当胸扯住了大衣,防它滑下去,一手抓住敦凤的手,笑道:「嗳,表妹──嗳,米先生──好久不见了,好哇?」招呼米先生,双眼待看不看的,避着嫌疑;拉着敦凤,却又亲亲热热,把声音低了一低,再重复了一句「好麽?」痴痴地用恋慕的眼光从头看到脚,就像敦凤这个人整个是她一手造就的。敦凤就恨她这一点。

敦凤问道:「表哥在家麽?」杨太太细细叹了口气道:「他有这样早回家来麽?表妹你不知道,现在我们这个家还像个家呀?」敦凤笑道:「也只有你们,这些年了,还像小两口子似的,净吵嘴。」敦凤与米先生第一次相见,就在杨家,男主人女主人那天也吵嘴来着,非常洋派地,如同一对爱人。米先生在旁边,吃了隔壁醋,有意地找着敦凤说话,引着杨太太吃醋,末了又用他的汽车送了敦凤回家。就是这样开头的……果真是为了这样细小的事开头的,那敦凤也不能承认──太伤害了她的自尊心。要说与杨太太完全无关罢,那也不对,敦凤的妒忌向来不是没有根据的,她相信。

她还记得那天晚上,围着这包铜边的皮面方桌打麻将,她是输不起的,可是装得很泰然。现在她阔了,尽管可以啬刻些;做穷亲戚,可得有一种小心翼翼的大方。现在她阔了,杨家,像这艰难的时候多数的家庭,却是一天不如一天了。杨太太牌还是要打的,打牌的人却换了一批,不三不四的小伙子居多,敦凤简直看不入眼。其中有一个,黑西装里连件背心都没有,坐在杨太太背后,说:「杨伯母我去打电话,买肥皂要不要带你一个?」问了一遍,杨太太没理会,她大衣从肩上溜了下来了,他便伸出食指在她背上轻轻一划。她似乎不怕痒,觉也不觉得。他扭过身去吐痰,她却捏着一张牌,在他背上一路划下去,说道:「哪,划一道线──男女有别,啊!」大家都笑了。杨太太一向伶牙俐齿,可是敦凤认为,从前在老爷太太丛中,因为大家都是正派人,只觉得她俏皮大胆;一样的话,说给这班人听,就显着下流。

隔壁房间里有人吹笛子。敦凤搭讪着走到门口张了一张,杨太太的女儿月娥,桌上摊了唱本,两手揿着,低着头小声唱戏,旁边有人伴奏。敦凤问杨太太:「月娥学的是崑曲吗?」米先生也道:「听着幽雅得很!」杨太太笑道:「不久我们两个人要登台了,演『贩马记』,她去生,我去旦。」米先生笑道:「杨太太的兴致还是一样的好!」杨太太道:「我不过夹在里面起哄罢了,他们崑曲研究会里一班小孩子们倒是很热心的。里头有王叔廷的小姐,还有顾宝生两个少爷──人太杂的话,我也不会让我们月娥参加的。」

牌桌上有人问:「杨伯母,你几个少爷小姐的名字都叫什麽华什麽华,怎麽大小姐一个人叫月娥?」杨太太笑道:「因为她是中秋节生的。」亲戚们的生日敦凤记得最清楚,因为这些年来,越是没有钱,越怕在人前应酬得不周到,给人议论。当下便道:「咦?月娥的生日是四月底呀!」杨太太格吱一笑,把大衣兜上肩来,脖子往里一缩,然后凑到敦凤跟前,蒙蒙地看着她,推心置腹地低声道:「下地是四月里,可是最起头有她这个人的影儿,是八月十五晚上。」众人都听见了,哄笑起来,抢着说:「杨伯母──」「杨伯母──」敦凤觉得羞惭,为了她娘家的体面,不愿让米先生再往下听,忙道:「我上去看看老太太去,」点了个头就走。杨太太也点头道:「你们先上去,我一会儿也就来了。」